封面新闻记者 李贵平
方言是独特的地域文化,有人说,一个人一开腔就晓得他是哪里的人。易中天的话,让我们想起成渝方言的“大同小异”。
早在1995年,华西都市报搞了个“成渝口头禅”大赛,呈现出“双城”在方言上的差异。比如,说同一件事或同一物品,成渝两地的表述和语气大相径庭,成都话说...
封面新闻记者 李贵平
方言是独特的地域文化,有人说,一个人一开腔就晓得他是哪里的人。易中天的话,让我们想起成渝方言的“大同小异”。
早在1995年,华西都市报搞了个“成渝口头禅”大赛,呈现出“双城”在方言上的差异。比如,说同一件事或同一物品,成渝两地的表述和语气大相径庭,成都话说“楼下”,重庆话说“楼脚(jió)”;成都话说“这里、那里”,重庆话说“这点、那点”;成都话说“咋个办呢”,重庆话说“啷个办呢”;成都话说“很好”,重庆话说“嘿好”……发音上,成都话要嗲些,说到“三”“饭”“干”,嘴巴要横向拉开;重庆话的儿化音多些,语速较快。
四川话地域分布图
成渝双城,山水相连,文化同源,但在方言上呈现不同特点,这是因“方言地理”不同造成的。从历史上四川话(成渝话)的由来与演变看,明末清初由于战乱,四川(含当时重庆)人口被屠戮非常厉害,达到十室九空、满目凋敝的程度,中央政府不得不考虑移民“填川”,于是把离四川最近的江汉平原(主要是湖北一带)的大量人口迁移入川。移民来了,就形成新的方言布局和格局。
现实生活中,上亿人讲四川方言,这是个非常大的体量。四川方言在现代汉语体系第二层级的西南官话中属绝对主力(第一层级是北方方言,使用人口和地理面积占全国65%以上)。民间有个说法,新中国成立后,北京召集专家进行讨论和投票,北京话以52票位居榜首而被确认为普通话;四川话获51票,位居第二……按著名语言学家、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周及徐的说法,这只是一种传言,因为确立一个国家的普通话标准,要看一个城市是否具备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等中心的条件综合考量,国内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可与北京相比,北京话也理所当然被确认为普通话。当然,这个说法也为四川话打了个不小的广告。
四川话与重庆话,专业上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:湖广话。两者发音上都具有西南官话的特征,如4个声调、古入声字归阳平。由于地域、社会、民俗等条件不同,重庆的湖广话形成于明朝初年,成都的湖广话形成于明末清初,相隔300多年,各自又融入一些“土著话”,这样成渝两地的人在说话的语音、语调、味道、词汇形成差异。就连重庆话也非铁板一块,还分渝北代表(合川区)、渝南代表(綦江区)、渝东北代表(城口县)、渝西(江津区)。犹如一棵参天大树,枝枝蔓蔓,盘根错节,非常复杂。
【专家访谈】
周及徐
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,《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》四川分工程首席专家。以方言田野调查、方言语音分析、音系比较为手段,进行全方位的四川方言研究,对方言的历史发展有独特深入的观察。
四川方言使用者多达上亿人
封面新闻:有个说法,使用四川方言的人多达上亿,是《中国语言地图集》里“汉语分区方法”使用人口最多的方言片。是这样吗?
周及徐:对,至少上亿人。这里先“科普”一下。现代汉语方言片区分为三个层级:上面塔尖为第一层级,这一层级有八大方言片区(有说七大片区),这八大片区里的“带头大哥”是北方方言(官话方言)区,它以北京话为代表,使用人口占汉族总人口的65%以上,应该有七八亿人。注意,北方方言并不局限于秦岭淮河以北,相反西南地区和长江、淮河之间的地区人民也使用北方方言。这不是按行政区域和地理方位划分的。
北方方言区旗下的第二层级,是华北、东北、西北、西南和江淮等“官话”片区,其中西南官话又是这一层级的“大哥”。西南官话分布于云贵川和湖南湖北的部分地区。
我们说的四川话——准确叫“成渝话”,是西南官话麾下的第一主力,属第三层级。成渝话虽“级别不高”,但块头大,使用人口多达上亿,是北方语系中最大的次方言。当然,比起北方话的使用体量——光北京、天津、石家庄、济南、太原、包头、沈阳等地加起来就不止一亿人,四川方言使用人数还是要少得多,在全国应居“老二”的位置吧。这也很了不得啦。
大移民带来方言新布局
封面新闻:为什么说湖广填四川大移民带来了“方言移民”?“方言移民”形成了怎样的方言地理?
周及徐:要挖掘成渝方言地理的渊源和流变,必须要追溯到历史上著名的“湖广填四川”。
湖广填四川是咋回事呢?简单说就是战打凶了,人死多了,就得找人来填。上海大学教授葛剑雄主编的《中国移民史》第五、六卷记载:造成四川人口锐减的战乱,第一次是(南)宋元时期,尤其1230年前后,元蒙军队攻入四川,南宋军队多次易手。光绪《内江县志》就说:“宋元争蜀,资(阳)、内 (江)三得三失,残民几尽。”。
又如,宋元军在长江上游大战,宋军守泸州神臂城 34年,军民消耗殆尽。50年后,元军才完全平定四川。到1280前后近半个世纪中,四川饱受战火蹂躏,人口损失严重。
《中国移民史》卷五载:战乱给四川带来的破坏和人口锐减的,还有张献忠三次入川(1634年、1639年和1644年)的劫掠和屠杀。顺治二年(1645年)十一月张献忠屠戮成都平民,以至闾巷空虚,千里无烟。张的大西军采粮,至数百里外无所得,粮绝而食人。顺治三年因无粮难支,张献忠焚城而去。清兵入成都,荒芜破败,竟不可居,弃城还龙安(今平武县)。
这样一来,四川很多地方就成了空城,就需要“填川”。
湖广填四川不只填一次,而是包括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向四川境内移民运动的总称,有明朝的玉珍移民、洪武移民和清前期移民三个阶段。洪武移民尤其重要,它奠定了今重庆和四川东、中部地区人口来源和分布的基础。
洪武移民从洪武二年(1369年)始,直到洪武二十四年(1391 年),官府组织的大规模移民前后持续22年。来源地有湖广麻城,黄(州) 麻(城)、武昌等,其中“麻城孝感乡入川”者尤多。相对洪武移民多集中于今湖北西部一带,清代移民的来源地更为广阔。官方文献记载,除湖广以外,还有广东、江西、福建等省。
移民的结果,带来了川渝方言地理的更新和布局。大规模移入的民众,能够在短时间内形成一定规模的方言社会群体;一旦形成这样的方言社会,尽管规模较小,甚至仅一村半里,但他们的方言会保持下来世代相传,随子孙的繁衍扩大。
两大版块:湖广话和南路话
封面新闻:“成渝话”两大方言版块——湖广话和南路话,构成了成渝两地什么样的语音特点?
周及徐:历史上的大移民,带来新的方言族群的衍生,在成渝一带形成两大方言版块:一是自四川东中部,以“湖广话”为主要方言的地理分布特点,二是川西地区民间以“南路话”为主要方言的地理分布特点。
我们结合一幅《成渝方言分布图》来看看。这图上的白色是湖广话区域,灰、黑色都是南路话区域;灰,表示有混杂方言,但更趋于南路话。湖广话覆盖了东起重庆万州西到成都的岷江以东、以北地区。从地理方位看,整个四川盆地,除去岷江(以及沱江)西南部分,基本上都是湖广话地区。
四川与重庆方言分布:白色是湖广话,灰黑色是南路话。周及徐供图
南路话,是川西地区民间很普遍的概念。南路话在语音、词汇上都有自己明显不同于湖广话的特征,最突出的语音特征是5个声调、入声独立。从区域上看,南路话的分布是沿岷江以西、以南的地方,从成都周围的都江堰、温江、崇州、大邑、邛崃、蒲江和新津一带一直向东南,更大范围是,经乐山、宜宾直至泸州地区,再向东北和东南分别进入今重庆市南部和贵州一带。学术上它有个名字:灌赤片。
封面新闻:能摆一摆湖广话(成渝方言)和南路话(川西南方言)这两大音系的有趣龙门阵吗?
周及徐:我的母亲是成都人,一直讲“湖广话”,我父亲是崇庆(今崇州)籍的南路人,早年来成都,乡音不改一生操南路话。我生长于成都,讲湖广话,因童年在崇庆县(今崇州)老家生活多年,也能讲讲南路话。这对我以后搞语言学专业倒是“左右逢源”。
我供职的四川师范大学校文学院,主流方言是成都话(属湖广话)。学生们大一时因来自四面八方,就说五花八门的乡音,热闹得很。我发现课堂上,讲南路话的同学发言中容易引发哄笑,他们自己也觉得尴尬。讲成都话的同学则骨子里有种优越感。久而久之,情况有所改变:外地或乡下的学生在大二以后基本上都改说成都话了,到大学毕业时已是一口流利的成都话,而“母语”反倒很少说了,除非逢年过节回乡“重叙旧情”。
成都周边也一样。成都北、西、南三面各县城,原是南路话通行的地区,上世纪80年代以后,成都与周围地区道路交通状况大大改善,交流频繁,强势方言成都话的影响日益强烈,我们看到,成都周边的中青年纷纷放弃南路话,改说成都话,久而久之说南路话的人越来越少。
前几年我带研究生做过一次田野考察,想搞清南路话与成都周围的湖广话有没有明显的地域分界。我们从老川东万州经重庆往成都走,在长江和岷江以北地区,作了一次横越四川盆地的旅行,其间不断与当地人交谈。我们发现,直至成都以前沿途上千里,方言只有渐变,没有明显不同。但从成都继续向西、出成都市区约十公里越过岷江后,口音大变——当地人讲的是南路话,说快了(实际上是正常语速)我们就听不懂。
有一次,我和夫人在湖北宜昌旅游,听到有几个当地妇女说话,语音竟跟成渝话相近,口音就跟龙泉山的茶农差不多。我们还做过调查,湖北以东的许多地区包括恩施、宜昌、荆州一带,跟成渝话差不多,不像成都周边隔个一二十公里甚至隔一条河,方言都各说各的。
地理形态对方言的影响
封面新闻:地理(山水)形态,对成渝两地湖广话和南路话的形成和传播有什么影响?
周及徐:有影响,影响还不小,尤其在方言的传播方面。古代,处在高岭大峡、深山老林、大江大河等不同的地理环境,即使两个地方直线距离不远,也会阻碍方言的同化、交融、传播。我们知道古代的交通可不像现在,要困难得多,族群也要封闭、独立得多,于是大家各说各的方言。
俗话说五里不同风,十里不同俗,方言也是如此。较典型的例子是都江堰。这个地方地跨岷江东西,以岷江(外江,自然河道)为界,居然出现两种不同的方言,当地人称“河东话”和“河西话”,前者接近湖广话,后者则是典型的南路话。你想,隔着一条滔滔大江就泾渭分明啊。
前面说了,湖广话主要分布于四川东部和重庆地区,它基本上是以岷江为界,而岷江以西、以南的地方主要说南路话。因为当年,岷江在一定程度上阻挡了张献忠大军的西行,川西南地瘠民贫之地引不起他天大兴趣,虽然他一度出兵打到邛崃和雅安天全。张献忠铁蹄踏过、杀人最多的还是在岷江以北、以东。再比如,过去的下川东如巫山、奉节、云阳、忠县和丰都、荣县几个地方,虽相隔很远,但当年移民是沿长江往西走的,这几个地方因长江之故方言接近,也跟明清移民潮中百姓“流渗”在沿线繁衍有关系。
这里,我想纠正一个“方言地理”的谬误认识。有人说从地理形态看,北方多平原、干旱少水的地理特征,使得人心胸相对开阔,思想方式较直接,所以北方方言中表示爽快、豁达、幽默的语句较多;而南方多山地丘陵、水网密集的地形则容易使人多愁善感,思绪曲折,多含蓄,委婉,故南方方言中多有表示委婉、细致的语句。这些,缺乏语言学证据的支撑,信不得。
荣县话如何形成方言岛?
封面新闻:我小时候生长在重庆巫溪县,上大学前分不清n、l前鼻音和后鼻音的区别,也分不清f、h舌根音和唇齿音的区别,比如把“吃饭(fan)”说成“吃奂(huan)”.对餐馆老板喊一声“我要命(面)”。还有把“钢铁”读成“干铁”,把“现在”说成“信在”。我刚进大学时,教现代汉语的老师特别“关照”我,每次上课就先喊我起立答问,问题也千篇一律:“阳光照在阳关”怎么念,“雨雪霏霏”是不是“雨雪灰灰”……我死不争气十有八九都念错,同学们笑安逸了。我后来背了两个月《新华字典》才改掉那些“怪话”。
周及徐:嗯,你说的这个很有意思。这种方言很另类,既不属于成渝话,也不属于南路话。它跟荣县话、丰都话等一样,是个相对独立的方言岛。
的确,荣县人在语音上会闹出些笑话,这一点跟你们巫溪县、巫山县、奉节县、云阳、开县等长江沿线的人一样,比如说“不要面(条)了”听起来像是“不要命了”,“发钱”像是“发情”,“边边上”像是“冰冰上”等。我们通过田野考察发现,巫溪、巫山、奉节与川南荣县虽相隔千里,可很多方言与荣县话相似,比如你说的把“吃饭”说成“吃奂”,“红苕”说成“浑苕”,还有把“什么”“啥子”说成“么里”“么子”,都是这方面例子。
再解释细一点儿。荣县话,是在自贡话和乐山话之间形成的一个方言岛。这些方言处在自贡话、乐山话的包围之中相对独立,而后两种话都是当地的强势方言,自贡话属于西南官话灌赤片仁富小片的代表性方言,乐山话则属于西南官话灌赤片岷江小片的代表性方言。荣县话只分布于荣县境内,它融不进自贡话和乐山话里去。
前面说到地理形态对方言影响时我就谈过,你们巫溪县等下川东和荣县、丰都县这几个地方的方言,主要是沿长江(包括支流)沿途分布的,很可能因为你们的祖上是在湖北潜江市一带,潜江又是当年湖广填四川的重要输岀地。明清移民溯长江入川距至少有350多年了,分隔后的方言仍与原来方言音系特点保持一致性,可以想象,方言传承的力量有多顽强。
如今,由于城市繁荣、交通改善、人口流动、社区扩大等因素,成渝中心区域“吸附”着周边县城、乡镇的中青年放弃南路话,改说湖广话,南路话如溪流入海般开始被稀释、消融。只是这种过程比较缓慢、漫长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