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万不要自以为是地做“好事儿”

　　1 　　从孔夫子说起。 　　孔子有一个学生子贡，勤学还善于理财，很有钱。孔子周游列国，车马费等等几乎都是子贡出的。 　　有一次，子贡在外经商，遇见了几个鲁国同胞，在异国为奴。子贡就把他们赎了出来，带回了鲁国。鲁国法律规定，把鲁国人从外国赎回来，是可以到政府领奖金的。然而，子贡为彰显自己道德高尚，就不去领。 　　这是好事儿吧！子贡以为自己做了大好事儿，自己的老师孔子会大大地表扬他一番的。 　　然而，孔子却把子贡结结实实地骂了一通。 　　孔子说：从今以后，再不会有鲁国人被赎回了。 　　为什么？因为，子贡树立了一个典型，赎回鲁国奴隶还不要奖励，这就成了标杆。要是你赎回了奴隶，还去政府那儿领钱，就会有人指责你不够高尚！然而，你没有子贡那么有钱，你是需要钱的。把奴隶赎回、带回鲁国，都是要花钱的。你花了很多钱，却得不到任何补偿，你还干嘛？你倒是想，可是你心有余而力不足啊。于是，你就不干了；别人也不干了。 　　可见，子贡之行为，乍一看是“好事儿”，长久来看，却是一件大坏事儿。 　　所以，千万不要自以为是地做“好事儿”——你认为的“好事儿”，只是你认为；别人、社会并不一定认为是好事儿；你也没有能力预计他人、社会将作何反应。 　　或有人认为，你不是反孔的吗？ 怎么在此支持孔夫子呢！ 　　这正是我要说的——全盘地肯定一个人，和全盘地否定一个人，都是错的。我反对孔老夫子，是对他之“礼”所包含的等级制，持否定态度。但，绝不意味着我要全部否定孔子及其所言所行。 　　再者，我反对的是把他当做圣人，而不是他一无是处。 　　2 　　 　　旅游兴起之后，很多人自驾到西藏。 　　看到藏区的孩子，缺衣少食，一脸淳朴却遮不住生活的穷困和窘迫。先富起来的、可以开着私家车到藏区长途旅游的人们，大发善心，把随身携带的面包、水果、火腿、点心、方便面等食品，还有零钱，分发给藏族孩子们。 　　这是不是好事儿？ 是啊。乍一看，肯定是好事儿，乐善好施，乐于助人，关心下一代，增进汉藏同胞之间的情谊，怎么不是好事儿！ 　　然而，一来二去，藏区的孩子，不仅是孩子，整个村子，所有在公路边上的村子，都发现了生财之道，拦路要钱。不留下“买路钱”，就不让你过。 　　好事儿？ 坏事儿？ 　　开始的好事儿，变成坏事儿了吧。 　　你以为的好事儿，变成坏事儿了吧。 　　而且，想回到最初的状态去，再也不可能了。 　　3 　　我第一次去日本的时候，在东京浅草寺，看见一块告示牌。 　　上面写着：不要给鸟儿喂食。 　　不止如此，日本人还发挥他们事无巨细的国风，把喂和不喂的利弊，一一列了出来。 　　我当时拍了照，所以，还能复述如下。当然是我翻译的。 　　如果你喂鸟的话： 　　1， 鸟饲料会变成鸟粪，粪害会给附近的环境和居民，带来困扰； 　　2， 鸟的数量不断增加，鸟害随之增加，则不得不去捕杀一部分鸟，（以保持相对稳定的数量）； 　　3， 由于喂鸟，（鸟也变得懒惰），鸟就不再自己捕食，使得鸟更加依赖人类。 　　如果你不喂的话： 　　1， 鸟会减少到自然的数量，人受到的粪害也会减少； 　　2， 产蛋的次数会减少，可是，由于杂食性，繁殖力反倒增强了，草、树的果实、昆虫等什么都吃，即使人类什么也不管，也不必担心灭绝了。 　　看完这个告示牌，你还喂鸟吗？ 　　喂鸟还是你以为的“好事儿”吗？ 　　估计很多人看过峨眉山的猕猴，看看他们胖成什么样了？自然状态下，猴子都不会很胖，一是食物不足，猴子们吃了上顿没下顿；二是，为了寻找食物，猴子需要不停地爬山、爬树，要是太胖的话，行动迟缓，就没有竞争力了。 　　然而，峨眉山的大批游客来了之后，不加限制地投喂，使得猴子们饱食终日、无所事事，一个个大腹便便，动作缓慢。长此下去，峨眉山猕猴恐怕就不再是野生动物了。 　　对猴子种群来说，这才是最大的悲剧吧。 　　另外一个问题是，猴子们习惯了向游客要食物，要是不给，牠们就开始抢了。为此，发生了抓伤游客、损坏物品的事件。 　　投喂？ 是不是又从好事儿变成了坏事儿！ 　　4 　　2022年8月，一个旅行博主，在重庆武隆风景区，坐了一次滑竿，之后，发到了网上。 　　没想到，来了一波超级有“道德感”的网友，他们说这个旅行博主“花钱践踏他人的尊严”。 　　言下之意，这个旅行博主，做了坏事，因为，他“践踏了他人的尊严”。 　　反过来，发出这些声浪的网友，是在做“好事儿”，是在维护人的尊严。 　　但，吊诡的是，被“维护尊严”的滑竿师傅们，却不领情。 　　他们主动站出来说：别这么说，别这么说，我们就是抬滑竿的；坐滑竿的人越多，我们收入越高。抬滑竿，我们每月能收入3、4千，一年能有5万左右的收入呢。没人坐了，钱从哪儿来啊！你们这么骂坐滑竿的，连着好几天，我们都没生意了。 　　因为，坐滑竿的游客，怕被拍照放到网上，再挨骂啊！ 　　5 　　上个世纪70年代，上级工作组来到西双版纳勐海县，指导当地少数民族村民，改良茶树。 　　改良的主要办法是，把高大的乔木茶树，砍了，种上矮化的灌木式茶树。 　　之所以这样做，原因是，乔木茶树太高了，采摘要爬高十几米，很不方便。还有危险，采摘鲜叶的多是妇女、儿童、老人，要是摔下来，容易受伤，还可能把命都丢了。 　　换成灌木，就再也没有这种风险了。 　　好事儿吧。 　　于是，有的村庄，就在上级的带领下，把茶树砍了，栽种灌木茶。 　　有些村庄，就没砍。 　　转眼到了80年代，灌木茶也长成了，可是，市场上的灌木茶，太多了，卖不上价钱。大树茶、古树茶，特别是自然生长在原始森林里的老树茶，产量少，味道足，没有农药残留，价格直上青云。 　　茶民们大发其财。每家每户的现金， 都可以百万元计。 　　这个村，就是今天享誉茶界的老班章村。 　　6 　　2009年3月，我去南麂岛，遇见一件出我意料的事儿。 　　我入住酒店的老板，让我对“做好事儿”，有了不同的思考。 　　酒店老板是温州人，他来南麂岛，17年了。岛上居民本就少，时间长了，岛上的所有原住民，他都认识，岛民也都认识他。他的酒店，规模可观。他有一辆客货两用车，一接送游客，二为酒店拉货，一车两用。他很热心，凡是岛民，他都免费搭载，岛民都说他好。 　　可是，有人来找他的麻烦，说酒店老板抢了他们的生意，使得他们没办法经营了。他们留下狠话，下不为例。要是再看见酒店老板免费载客，就把他的车推到海里去。酒店老板郁闷得很，为什么自己做了好事，却不得好报。想不明白归想不明白，免费载客的“好人好事”，肯定是不能干了。否则，自己的车被推到海里，还得自己捞。 　　来闹事的，是出租司机。南麂全岛，有6部出租车，由于酒店老板免费搭载岛民，抢了出租车一部分生意，所以，来找酒店老板算账。 　　做好事，并不被人理解，好像出租司机觉悟不高，其实，这与觉悟无关，而是有限市场中的竞争问题。一个人能力强，也愿意做好事，他做好事的时候，就占据了一部分市场，市场规模因此而缩小，以此为业的其他人，就因此受损了。 　　这就意味着，对一部分人施恩是对另一部分人“施虐”，一部分人受惠的同时，另一部分人受损了！对一部分人的“好事儿”，是对另一部分人的“坏事儿”；好坏相抵的话，其值为0.既然如此，“好事儿”岂不是多此一举？ 　　当社会中的每一个人，都管好自己、做好自己的工作的时候，“好人”做“好事”的机会，也就不存在了。反之，如果，社会中有好多“好人”在做“好事”，也就意味着有很多人，没有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，而是偷奸耍滑，给其他人、给做好事的人添了麻烦。 　　7 　　满清入关之后，满族成为统治阶级。 　　关内人口，数以亿计；虽然经过明末战乱，然而，千万人口还是有的。这就是说，满打满算不到百万的满族人，不及汉族人数的十分之一。以千万奉百万，满族人躺平、衣食无忧的生活开始了。 　　大清皇帝为了照顾满人，可以说是无微不至。 　　第一， 免租税和劳役； 　　第二， 每一个八旗成人，授田三十亩；八旗男丁都是兵，要住在营地，承担军事任务，没法儿种地，所以，满族人的土地都是包给汉人耕种的。汉人纳粮，满人收租。 　　第三， 旗人兵民一体，战时为兵，平时为民。因此，每一个八旗男丁，都是兵；是兵，就要发饷。在京的每个旗人，每月领取饷银和禄米，终身不变。 　　这只是经济上的优待，还不是全部；其他的政治特权，不再赘述。 　　对此，八旗子弟也是感恩戴德的，他们把这种衣食无忧的生活，叫“享清福”——清福，清朝给予的福利也，这就是“享清福”的由来。 　　然而，怕的就是然而，清朝中后期，下层八旗的生活，已经捉襟见肘，很多人靠借债度日；到了晚期和民国，更是朝不保夕，三餐不继。别说是下层八旗了，连铁帽子王这种级别的上层贵族，都在靠变卖和出租祖产、古玩字画来维持生计。中国古代文物流失最严重的，就是这一时期。 　　“享清福”的后代子孙，尝到了“清福”的苦涩！ 　　这一杯难以下咽的苦酒，是谁酿成的呢？ 是“做好事儿”无微不至的大清帝王们亲手制作的。 　　最后破落到拉洋车的满族王爷，是如何想念其先祖所作的“好事儿”的呢？ 不得而知了。 　　8 　　蛇，在西方叙事中，是智慧的象征。 　　因为，是牠提示夏娃吃了智慧果。从此，人类有了理智，可以离开神、独立地断定是非与善恶。 　　蛇，做了“好事儿”？ 还是坏事儿？ 　　如果，人没有吃智慧果，就会一直住在伊甸园中，没有劳作，也没有忧愁，就像今天的各种动物一样，完全依照造物主的安排，无忧无虑地生活。 　　吃了智慧果之后，人下凡到尘世，一日不做，一日无食，就像今天的996；此外，还伴随着各种伤痛、烦恼乃至绝望，无一宁日。 　　以我好吃懒做的本性而言，蛇，做得什么“好事儿”啊。 　　千万不要自以为地做“好事儿”，因为，人、人类的智力是有限的，以有限的智力决定做“好事儿”，是不适宜的。一时、一地的“好事儿”，可能是另一时、另一地的“坏事儿”；更大的问题是，“好事儿”越大，“坏事儿”也越糟糕。 　　既如此，何苦来着？ 　　天下本无事，庸人自扰之；千万不要自以为地做“好事儿”。